我們第一次和老高見面的時候,他的中文水平之高讓人震驚。作為一名記者,他也有敏銳的洞察力和好奇心,當我們說出希望在四十多年之后重新去尋找《中國》中出現的面孔時,他非常感興趣 ,這也是《尋找<中國>》能夠成行的重要一環,我們需要一個具有觀察力的人擔任“發現者”的角色,因此老高確實成為了我們的不二之選。
在拍攝的過程中,最大的阻礙就是如何在長達近4個小時的紀錄片中找到合適的人物。因為在《中國》中,僅有一人被提到姓名——林縣大菜園村的馬雍喜,其余的人都僅僅是出現了面孔,因此“找人”成為了拍攝的第一大問題。
在林州市(片中的林縣)拍攝期間,我們首先找到了大菜園村,這里已經成為了一個城中村,村中的老房子正在被逐漸拆除,一條馬路將村子分為南北兩部分,馬雍喜的家就在村南頭,這個院子是老爺子1984年蓋起來的,曾經在片中出現的土房子如今已經不復存在——這是整個大菜園村80年代以來建設新農村的結果。馬雍喜老爺子80多歲,身體看上去雖不硬朗,但精神矍鑠。從馬雍喜老人口中我們得知,他曾經是修建紅旗渠的一員,只是中途被任命為大菜園村委主任,他和他的副手——馬東升一起出現在了《中國》中,這也是我們找到的第二個出現在片中的角色。馬雍喜一家如今過的非常幸福,對于曾經拍攝過的故事也記得比較清楚,雖然他地道的河南話給老高帶來了一定的困擾,所以我在這個過程中也是盡量充當了翻譯的角色。讓兩人的溝通能夠順利進行。
我們第一次遇到馬東升的時候,他正在小區樓下和自己的牌友一起打麻將。雖然老爺子已經七十多歲了,但是他的精神狀態卻出奇的好,說話也中氣十足,他見到了老高后非常激動,聽說他也是從意大利來的后更是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的新家,一進門,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始與老高聊天。雖然老高的中文并不差,但是面對馬老的滔滔不絕,老高依舊是面露難色。馬東升老人給我們講述了他和安東尼奧尼之間的故事,還說安東尼奧尼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當說到安東尼奧尼夫人時,他對這位當時只有19歲的小姑娘印象更為深刻,說她帶著白色遮陽帽,手指甲腳指甲都涂了紅色,這讓當時的林縣人們非常驚訝。另外就是安東尼奧尼總是喜歡拍攝“不好的東西”,雖然馬東升馬雍喜兩位經常提醒他要注意拍攝內容,但是安東尼奧尼只是一心一意地忙著拍攝,并沒有太在乎這兩位的建議。
結束了大菜園村的拍攝后,我們去了紅旗渠,這里如今已經成為了一個紅色教育基地,雖然依舊發揮著灌溉的功能,但是絡繹不絕的游客讓這里更像是一個專門開辟的旅游點。老高在這里與游客們聊天,他希望知道這里四十年來有什么變化,而游客也非常好奇這個說著一口中文的意大利人為什么要來到紅旗渠。他們給老高解釋紅旗渠的建設原因,而老高也想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還記得《中國》這部紀錄片。雖然這里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看過《中國》,但是老高卻在和一位攤主聊天的時候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并且這位攤主還熱心地推薦老高去附近的任村鎮找找,因為安東尼奧尼在那里停留拍攝過。
任村鎮是紅旗渠邊上的一座小村莊,時間仿佛并沒有在這里留下多少痕跡——這里的街道、建筑,很多都如同《中國》里的一樣,為了驗證這里是否真的是安東尼奧尼拍攝過的地方,我們和老高一起在村中尋找那座標志性的城門。城門就在村西口,簡直和片子里一模一樣,就連城門上的裂縫都相差無二,這里就是安東尼奧尼來過的地方,我們一行人仿佛在這時與安東尼奧尼進行著一場跨域時空的對話——四十多年前,就是在這條街上,一個突然闖入的外國人引起了村民的圍觀,他拿著攝影機走在街上,拍攝那些圍觀他的人群。今天的老高顯然沒有了這樣“隆重”的待遇,他只能靠自己并不十分流利的中文在村中尋找和這部片子有關的蛛絲馬跡。本以為這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畢竟當年的拍攝引發了大量人圍觀,并且其中不乏一些孩子,可當我們真正開始尋找《中國》的時候,我們卻發現這座村里知道這部紀錄片的人幾乎沒有。
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本以為可以拍攝到大量的素材,結果在這里我們只能拍攝老高和孩子們聊天,或者在村里漫無目的地閑逛。然而當老高走近一家農戶家時,拍攝的情況急轉直下。這兩位村民似乎知道安東尼奧尼在任村的故事,但是卻拒絕了我們的采訪。但是當我們放下攝像機,那位老爺子卻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他甚至以為老高是安東尼奧尼的孩子。解釋了一番后,我們知道,這位老爺子只是害怕村民說他的閑話,以為他經過采訪后收了好處。出于對老人個人意愿的尊重,因此這位老人的畫面我們也就沒有放在正片里。
林州市的拍攝就是這樣,在這之后我們去了南京,南京是《中國》第二集的第三站,然而在實際路線中,我們發現按照正常的流程,應該從林縣拍攝完成之后才能到蘇州,難道安東尼奧尼是先去的上海?這些小事暫且不深究, 在《中國》中一共有20分鐘的南京鏡頭,其中有8分鐘記錄了當時的南京五老村地區(五老村幼兒園、五老村小學),但是片中五老村小學的鏡頭不多,所以我們就選擇了直接去五老村幼兒園。
我們拍攝幼兒園的那天正好趕上他們的開園儀式,老高饒有興致地觀看了孩子們的表演、國旗下講話以及園長的致辭(同樣是我幫忙翻譯的)。而后在園長的帶領下參觀了現在的幼兒園,接著我們一起去采訪了曾經在拍攝現場的一位退休老師。張鳳英老師今年也已經七十多歲了,對于當時的情況記憶不是非常深刻比較尷尬的就是老太太似乎對安東尼奧尼拍攝廁所的事情印象深刻,翻來覆去一直在說“他就一直盯著我們的馬桶拍”,更加細節的情節似乎已經不再記得。因此在南京的尋找似乎是不太順利,讓老高也一頭霧水。 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當時在幼兒園的拍攝并不順利,在安東尼奧尼停留的兩天里,第一天園方盡力配合了安東尼奧尼的拍攝,但是當他們發現安東尼奧尼喜歡拍攝“不好的東西”時,就不再搭理他,并且根據張老師的說法,安東尼奧尼來的時候非常沒有禮貌,來去也沒有給陪同人員打招呼,所以第二天當攝制組再來拍攝幼兒園的時候,園方就不再陪同安東尼奧尼拍攝。
當然,當今時今日再提起同樣的問題時,張鳳英老師卻收斂了嚴厲,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就像紀錄片里呈現的,她干脆利落地說:“現在嘛,隨便拍!”這樣出自心底的自信,大概就是來自四十年來的發展和變化吧。
接下去我們坐高鐵到達了蘇州,這是一座讓安東尼奧尼非常喜愛的城市,在《中國》的解說詞里,這里被描述成“如威尼斯一般的城市”——我們完全可以從這句話中看出,其實在安東尼奧尼的眼中,無所謂破舊和落后,他看到的是清澈的河流、平靜的生活,感受到的是浪漫的氣息。在這里,安東尼奧尼拍攝的重點放在了一家餐館,這也成為了我們尋找的一個重要線索。但是在干活之前必須要先填飽肚子,于是在同事小煜的推薦下我們來到了一家面館,帶著老高,連吃帶拍攝了一些空鏡。
但是如何找到片中出現的人物呢?感謝這個數據爆炸的時代,讓我們通過搜索“蘇州+安東尼奧尼+復興回民面店”后,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一位名叫歐陽娟娟的阿姨進入了我們的視野。于是我們找到了歐陽阿姨所在的小區,通過社區居委會找到了這位歐陽娟娟。
歐陽阿姨和自己的先生住在蘇州一片普通的居民區中,乍看之下似乎是普普通通的一戶人家,但是當我們提及安東尼奧尼和《中國》的時候,歐陽阿姨一下興奮了起來,趕忙拉著還在四下觀望的老高坐下開始聊關于安東尼奧尼的事情。和歐陽阿姨的采訪可以說是一次挑戰,不僅對于老高,對于我也是一樣。因為歐陽阿姨雖然普通話說得很標準,但是因為她的故事非常有趣,因此說起來就幾乎停不下來,有幾次我已經明顯感到老高雙眼開始迷茫,所以不得不接連打斷她來給老高解釋她的故事。很明顯,老高對于這位清楚記得當時情況的歐陽娟娟也非常感興趣,以至于后來老高開始直接用英語提問,我這邊翻譯給歐陽老師之后再把她的回答翻譯回英語,就這樣一來二去,一上午過去了,這時歐陽老師的先生,已經開始下廚為我們下餛飩。雖然再三推辭,但歐陽老師兩口子的盛情難卻,于是我們就留下與歐陽一家一起吃飯。到了下午,我們再次拜訪了歐陽老師家,請她帶著我們去找1972年片中拍攝過的復興回民面店——她曾經是這家面店的店主任。
面店早就隨著蘇州市的發展沒了蹤影,現在的面店原址上面已經蓋起了商業綜合體,原本破敗的老街也成為蘇州有名的石路步行街。在路上,歐陽老師還說自己雖然已經退休,但是對于對于自己干了一輩子的事業熱情依舊,雖然常年的職業生涯讓她如今已經很少下廚,但是她在退休后帶出的徒弟們多數依舊在餐飲行業努力奮斗,歐陽老師也經常去徒弟們的餐館,和他們一起交流心得。
當天晚上,我們去了蘇州新區的金雞湖,和老城區遍布的中心區不同,這里更為現代化,我們正好也趕上了金雞湖的音樂噴泉重新開始表演,所以老高和我們一起觀看了這場“Water Show”。
在蘇州的尋訪一切順利,歐陽老師作為其中的關鍵人物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就這樣,我們對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探尋就結束了,老高也在和歐陽老師的交流中獲得了新的感悟。這些都會在片子里呈現。
最后一站,我們選擇了深圳,這座改革開放最初的試驗田。當然,選擇這里不僅是因為這里是中國四十多年來變化最大的城市,還因為在1972年安東尼奧尼拍攝的時候,就是從這里進入中國的。在當時那個交通不發達的年代,為了到達北京,當時安東尼奧尼一行人不得不從羅馬坐飛機到巴黎,然后從巴黎飛到香港,再從香港坐火車到達廣州,然后再到北京。如今,同樣帶著對這里的好奇,老高開始了在這里的探尋。在看過大疆創新的無人機后,我們來到了福田區的水圍村,在這里,你可以隱約感到一種香港深水涉的味道。老高詢問了幾位在這里的居民,發現其中除了從北方趕來工作的人之外,還有不少從香港過來的居民。大概也是因為香港的房價太高,所以他們退而求其次,來到這里居住生活。我們還遇到了一位從河南來的老大哥,他在這里買雜貨,老高從他那里買了一盒蟑螂藥,“我覺得很有意思”,老高告訴我們,而那位河南大哥哈哈大笑起來,這種樂觀的精神,大概也就是外面宣傳的“深圳精神”的延續吧。
1972年的夏天,當安東尼奧尼帶著拍攝完成的大量素材返回羅馬時,他的內心想必也十分激動——他將先于他的法國同行伊文思一步制作一部關于中國的紀錄片,為了展現安東尼奧尼本人對中國的理解,這部片子被命名為《中國》。
2004年,北京電影學院舉行了一場“安東尼奧尼回顧展”,《中國》赫然出現在片單中,這也是時隔三十多年之后這部紀錄片在中國的首次公映。
老高告訴我們:在意大利,如果有人想要研究關于中國的事情,《中國》是他們永遠繞不開的一部紀錄片。在我們拍攝的過程中,也有不止一人認為,這部片子如此珍貴,因為它是為數不多即完成了西方人的“中國幻象”,又同時真實記錄了1972年中國的影像。在中國停留期間,安東尼奧尼攝制組一共拍攝了超過三萬米的膠片素材,而最終成片僅僅使用了其中的一萬米,也就是說,還有兩萬米1972年的中國影像靜靜躺在意大利國家電視臺的資料庫里,這一次,我們也有幸得到在“羅馬之家”放映本集《尋找<中國>》,希望我們的真誠,能釋放更多友誼的訊號,更加拉近中意之間綿長幾個世紀的情誼。